晚霞褪盡了最後的一點色彩

2015092917:49

說起黃昏,總是給人一種沉淪、決絕、衰老乃至慘澹,古人雲: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。但在我生命的記憶中,卻有一個黃昏讓人叫絕,讓我享受到了日出一般的奇幻和美麗。

多年以前的一個下午。太陽快落山了,山前嶺後佈滿了晚霞的色彩,朦朦朧朧,絢爛四溢,我在一片莊稼地裡割豬草,嫩綠的玉米葉子刷在我的臉上,癢癢的。於是產生了歇緩的念頭,便把割滿了草的背篼靠在地埂上,拿出隨身帶的一本文學雜誌虔誠地閱讀起來,有一抹霞光就落在了書頁上,我感覺它像水,輕柔地漫過字裡行間,泛起了絲絲的漣漪,攪動了我心底莫名的憂傷,就像不遠處嘩嘩流淌的河流,一會兒波濤洶湧,一會兒屏聲靜氣。

書在一頁頁翻動,那美麗的色彩就隨手跳躍,如激越清亮的音符,閃耀著奇異的光芒,古人說,書中自有黃金屋,書中自有顏如玉,我如身臨其境,感覺冥冥中期盼的一切即將到來,就要在這樣一個美麗的黃昏,出現生命的奇跡。這是我出生的地方,我熟悉的一草一木就橫陳在我的視線裡,滿山滿窪,有我放過羊的足跡,割草的足跡,背著書包上學的足跡,我離開它已經三年了,三年的時光我是在一個林場裡伐樹育苗的,可是渴望文字的心靈讓我結束了這一段生活,總覺得還有一個最大的願望沒有實現,於是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,我做出了人生以來最為重要的選擇,重返校園,走進我神往的文字深處,也以生命的另一種形式走出這個山村。我對父母親說,我割完最後一趟草,明天就要上學去,母親無言地洗著豬草,滿面的皺紋裡寫滿了無奈;父親抗著鋤頭,嘀咕著:還要念書,老大不小的,該娶媳婦了。然後頭也不回地到地裡去了,我知道我讓父親多麼的失望。一些閱歷很深的老人勸導我,大意是怕我有閃失,考不上,無顏面對鄉親。還有一些刻薄的話語,說我好吃懶做,逃避勞動等等。

晚霞一點一點變暗,夜風一陣一陣轉涼,河流聲一波一波更響,書頁裡的文字卻顯得模糊不清了,我一動不動地坐著。玉米林子裡傳來腳步聲,是我的夥伴三樹,他背著同樣的草背篼,催我回家。我要一個人坐一坐,讓他一個人回去了。沒有人此刻理解一個少年的心底幻想著許多的夢,它是對命運的不屈,對美好生活的嚮往,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一種解釋。看見山梁上變幻的晚霞,我希望有一支如椽的大筆劃下來,讓山外的人欣賞它的色彩,聽見峽谷裡鼓蕩的風聲,我希望有一腔的靈感寫出它的神韻,讓芸芸眾生傾讀它的深邃,感覺腳下溫熱的泥土,我希望有一顆博大的愛心,獻上最真切的祝福,表達蒼天厚土的恩澤。古老的鄉村如此恬靜,黃昏如此沁潤心靈,著名作家柳青有一句名言:"人生的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。"我的心志不容有一絲的動搖,我怕我的同伴給我打退堂鼓,我怕在回家的途中看見蒼老的父親荷鋤而歸,讓我分心,我怕在村口的那棵大榆樹下,有一雙心儀的眼神繚亂我的性情。

草叢裡起伏著唧唧的蟲鳴,清純優美,樹林裡喧鬧著啾啾的鳥聲,清脆悅耳。我仿佛聽到了課堂上背誦課文的聲音,老師在黑板上嚓嚓寫字的聲音,同學們竊竊私語的聲音。老師說我的作文寫的好,於是每一次作文批改下來,就對同學們念我的文字,我不知道將來有沒有用途,反正盡力去寫好。可惜在三年前的一次課堂上,我聽完了老師念完我的文字後,抑揚頓挫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著,我就被父母叫回了家,讓我與村裡的三樹等夥伴去一個林場,走的時候山村依舊佈滿了霞光,是早霞,照在我沉重的行囊上,壓迫得一個少年的心房迷惘又隱痛,那迷惘和隱痛一直延伸到幾千裡外的原始森林裡,我成天與樹木,砍刀,鋸子打交道,與黃蜂野藤和岩石做著較量,在大雪封山的日裡,在暴雨淋濕的工棚裡,我依然手捧癡愛的書刊,在為書中的人物、故事和情感而陶醉中,也信手塗鴉一些文字,聯想著如果在學校裡,老師在課堂上念,同學們羡慕的目光在我的周身掃來掃去,令人何等的榮幸啊!

這樣的決定最初讓我吃驚,也覺必然,不乏困惑,就如那顆夕陽,幾乎被亂雲所吞沒,理不清頭緒。我看著在微風裡翕動的玉米葉子,似乎在開口與我對話:你割草的動作很嫺熟的,你的肩膀抗得動大背篼的豬草,你走在山路上的腳步聲很有力氣很有節奏,一片一片的田地裡,你能種出成片的玉米林,山下的那條河流,將會洗盡你滿腿的泥垢,那青青的瓦舍裡,你會像父母一樣,生育出成群的兒女;你看那搭在山脊上的太陽,如同一個烙熟的大燒餅,在每夜的沉睡之後,使你不再感到饑腸轆轆;你看那晚霞覆蓋的莊稼地裡,有一隻鳥兒飛過,它就像你自己,知道哪裡的一片谷地可以啄食,瞭解哪裡的崖上可以壘窩,熟悉哪裡的樹林可以自由的飛翔。

黏稠的夜色慢慢擴散開來,我忽然記起了徐志摩《再別康橋》裡的詩句:輕輕的我走了,正如我輕輕的來;我輕輕的招手,作別西天的雲彩。那河畔的金柳,是夕陽中的新娘;波光裡的豔影,在我的心頭蕩漾。

我知道,我沒有詩人置身于康橋的氣度和非凡的惆悵,知道自己是故鄉一棵纖弱的小草,依依不捨又無可奈何。可是面對故鄉,身處決定命運的一個下午,我何妨不聯想多多。我的選擇沒有錯,就如我的夥伴們,在這個小小的村子裡,有人選擇了學木匠,有人去參軍,去學醫,有人當瓦匠,有人去販藥材。就在我從山裡卷著鋪蓋路過縣城的時候,村裡的幾個夥伴要去西安販鐮刃,我一時心熱,隨他們在西安闖蕩了一會,大家湊足了本錢,卻賣不到貨,幸好一個縣城裡有我們村的親戚,大家才拐彎抹角找到了門路,可是運回鐮刃後,我卻羞於在集市叫賣,怕見到熟人,怕別人笑我沒出息,做了一個擺地攤的人,為避免尷尬,我就把自己的一份子虧本甩給了別人;還有一次被竹茬戳傷回家,村幹部動員我報名參軍,可是我一口回絕,不是我不熱愛軍人,當兵吃糧也是飛出農門的一條捷徑,但該做的一件事沒有完成,心中沒底,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。

好男兒志在四方啊,我於是合起手中的雜誌,目光突然一亮,感覺又一片霞光落下來,落在精美的書皮上,原來這本雜誌的封面就是夕陽與晚霞的組合,背景是深遠的藍天,碧綠的莊稼,逼真細膩,宛如仙境,就像神來之筆,把剛才的一幕描摹在上面,使我在人生的長河裡,留下了一副彌足珍貴的畫。

因為這一幅畫,我從此走出了山村,在城市裡漂泊多年,我認真的寫作,誠實的做人,每當孤獨和困惑纏身的時候,我就選擇這樣一個場景,手持一本書,期待一抹霞光,在我粗糙的手中,跳躍出美麗的音符。

我感謝這一抹霞光,讓我擁有了生命中無數個美麗的黃昏。